文 / 有陷儿“天空之城”写作群第一期成员
那些人事物会离我远去而我们终究也会远离变成回忆
毕业后,我再也没有碰到像大学寝室长大玲那样忠实的跑友了。不过,我依然享受这种放空的过程。可以理清很多东西。也可以,什么都不想,只是感受身体的律动。
下了早班去夜跑,已经变成了习惯。
同事问我:“你很喜欢跑步吗?你每天都跑吗?你跑步是不是很厉害?”我说:“是很喜欢。但是一般每周只跑三次,我跑得并不快,我只是很喜欢那个过程。”
因为我身边的人对跑步这项运动很排斥,我在他们眼里,就是个异类。他们觉得跑步枯燥无味,而且长距离的奔跑还相当地煎熬。虽然我也喜欢别的运动,比如羽毛球和篮球。但我觉得跑步和别的运动相比,最大的不同就是它可以让你跟内心的自己对话,这也是于我而言最大的吸引力。
它跟写字一样,都不是热闹的事情。但它绝对会让你看到,不一样的自己。
从前我也是一个讨厌跑步的人。我喜欢上跑步,是因为一件事,和一个人。
夜空中最亮的星能否听清那仰望的人心底的孤独和叹息
他是我初三的体育老师。他姓何。
还记得,第一节课,他向大家自我介绍,示范接下来要训练的动作,讲解简洁明了。跟以往的体育老师相比,戴着金丝眼镜的他,举手投足温文尔雅。“怎么看就怎么不像是教体育的。”淘气鬼阿思这样评价,“嗯,不过皮肤够黑啊,这一点应该足以证明吧。哈哈哈。”我噗嗤一笑,看向阳光下的何老师,微微出汗的古铜色肌肤闪闪发亮。阿思摇一摇我:“喂,是在发花痴吗?虽然是挺帅的,不过人家都可以当你爸了,他女儿就在我们隔壁班。”我说:“没有啦,我只是不知道,真的有会发光的人。”
真的,那个蓝天白云下闪闪发光的画面,就从那时起定格在我的脑海,保存至今。
他就这样走进了我们的初三,走进了我们备考训练的日常。
备考训练初始,何老师给我们提出警示:“我是学校这几年的毕业班体育训练的总教练,非常清楚我现在手上正在带的这些班的情况。在上初三前,大部分同学都是忙于课业疏于练习,加上不注重学校的期末体育课的考核,你们跟喜欢运动而且底子好的同学已经有很大的差距。我希望接下来近一年的时间,可以通过我和大家的努力缩小差距争取到你们自己满意的成绩!”
听了这番话,我在同学们打了鸡血似的鼓掌声中闷闷不乐。
那时,我所在的城市,初中的中考一向有“小高考”之称,除了文化课,体育也被纳入中考的总分,应试压力可想而知。体质虚弱的我实在是不敢想象自己跟别人有多大的差距。中考体育科满分是六十分,这六十分,可以让你跻身天堂,也可以把你拖入地狱。
那时,我们体育中考是必考项加选考项的“1+1”模式。必考项是短跑200米,选考项有一分钟跳绳、一分钟投篮、推铅球、立定跳远。考生根据自身条件自己选择选考项并进行针对性练习。
备考模式开启后,每周进行一次项目小测,每个月进行两次模拟考,加上每天早操时间和晚自习前的训练,不到一个月,这种比军训还要累的魔鬼训练,大家都开始吃不消了。
第一次小测,我的200米跑成绩是46秒。我是班里跑得最慢的。成绩倒数的人会被点名。“你知道46秒在考场上意味着什么吗?零分。你没有分。”何老师的语气平和,可那句“零分”,重重地砸在了我心上。那是前所未有的沮丧。
在放学后,何老师会给跑得最差的孩子们“加餐”。我跟每个班的倒数们混在一起,成为特训队的一员。
他找来很多不同大小的废弃轮胎,给每个轮胎系上绳子,绳子另一端系上特制的简易背带,做成负重练习的器材。
傍晚,足球场和煤渣跑道上,我们拖着轮胎加速跑的场面,在学校成为了一道另类的风景。天知道,那些轮胎有多重!
就这样,带着沮丧和不甘,我跟自己较上劲,发了狠地练。练耐力,别人跑四圈我跑八圈。练脚力,经常加时。练爆发力,50米直道冲刺、弯道跑,努力模仿跑得快的同学 。练动作,蹬腿、车轮跑、原地摆臂……可是,起初那两个月似乎没见什么成效。我看着秒表里十位数上的那个“4”,仿佛能听见它的嘲笑:“蠢货,练那么久还是这样,慢死了!”
终于,在某天天黑之后空无一人的运动场,我做了一个站立式起跑的动作之后抽筋了。此前从来不知道什么是抽筋的我躺了在跑道上,抱着膝盖,腿肚子阵阵的抽搐让我痛得打滚。不知道什么时候,肌肉停止了抽搐。我从跑道上坐起来,身上沾满煤渣沙砾,疼得眼泪直流。
操场的灯还没亮,我看见远处有个人边走近边向我大喊:“你没事吧?!”他跑向我,把我拉起来。
原来是收拾器材路过这的何老师。
“跑了几圈?”
“忘了。”
“还疼吗?到草地坐着。”他把我扶到足球场上,“知道努力是好事,但要循序渐进,跑步本来就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情。再说,你的选考项立定跳远不差啊,选考项是优势……”
后面他说了什么我不记得了,我只知道那个时候我一直哭一直哭,直到后来变沉默。
“再哭我都不想告诉你秘诀了。你怎么跟我女儿一样爱哭啊,看孩子哭最烦了。”他叹口气说。
我不好意思地笑了。
“我扶你回去吧。”
“谢谢老师。”
那天晚自习,吃完饭的我一瘸一拐地回到教室。阿思一脸看外星人的表情:“呀,你从哪里回来的?这么脏。”我看着白色校服上黑乎乎的印子回答:“去挖煤了。”阿思递给我一个纸袋子:“何老师刚刚来教室让我给你的。”
我打开一看,是一瓶钙片。里面有张纸条,上面是两个大字:“加油。”我这个爱哭包的眼角又湿润了。
那种感觉就像是,深夜里看见爸爸为我悄悄掖上被角。满满的感动。
第二天的训练,一向寡言少语的何老师尽挑我的刺。
“上半身重心偏下了,整体不能‘坐’下去!”“大腿活动的幅度不够大,落地太慢了!”“前脚掌蹬地!前脚掌蹬地!我说过多少遍了。”“摆臂动作不到位!”“步子再迈大点儿!”“轮胎左右晃动不规律!都立起来滚了!动作不对!”……我好像找到了加速的技巧,甚至忘记了肌肉的疼痛。
“加餐”的时候,我拖着轮胎撒着欢地“溜圈儿”,何老师笑我:“悠着点,小心再来个狗啃趴,到时候不要哭鼻子。”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。
打那以后,每次训练我都认真热身,练完仔细做放松。我按照何老师在课堂上讲的技巧和方法练习,仔细纠正错误,每天的运动量也看当天身体情况适当增减。那天抽搐过的小腿,疼痛一天天消退,我的秒表计时也从“4”字头慢慢变成“3”字头。
熬过了一个学期,原以为还能“风平浪静”地熬到中考。
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一场重感冒过后,我说话的声音完全变了。
医生用棉签压着我的舌头,用手电筒照看我的喉咙,然后摘下口罩写病历。我很紧张地问:“我怎么了?”“慢性咽炎急性发作。之前有过咽炎吗?”我一愣,点了点头。
拿上单子排队拿药。我安慰自己,没事的,影响不大的。
可是当我返校踏上运动场热身的时候,几圈下来,急促得没有节奏的呼吸使我感觉透不过气。这影响分明就不小。
“会好起来的。”何老师走到我跟前,“注意休息,你这么棒,你可以的。”
“谢谢老师。”
嗯,这影响不了我,会好的。
可是糟糕的事情偏偏接二连三。一次模拟考的起跑前,我又抽筋了。这一次抽筋似乎来得莫名其妙。
只是这一次,我在大家面前疼得打滚。何老师扳直我的脚板:“没事没事,放松放松……”他有力的手掌抓着我的脚,牵引安抚着那些惊慌失措抽搐着的筋肉。
这一次,他没有逗我笑,而是很严肃地问我:“你是不是一直都脚疼?”我点头。他又问:“是哪里?”我指着小腿。他用手指一点一点在每个位置按压,压到左腿胫骨中间的位置时,我一把抓紧了地上的小草。“这里最痛么?如果痛的时间比较久,应该是伤到骨膜了。不是很严重,不要太担心。不过,训练强度不能再加大了。”何老师说。
我上洗手间洗了一把脸。上厕所的时候疼得几乎蹲不下来。我忽然很难过,那一次,一向爱哭的我哭不出来了。
在大家做最后的高强度训练时,我提前到了保险训练阶段(为避免受伤考前有短时间不宜做高强度训练)。
跛着脚坚持慢跑。起跑的时候疼得冒汗,热身过后会短时间感觉不到疼痛,跑完之后歇下来,疼痛重新袭来。
那段时间,我一遍遍体验着这种感觉。
有一天中午放学,我像往常一样去自行车棚取车。可能是在早上的体育课耗了太多体力,从教学楼的楼梯下来时,我有点脚软。
等走到停放自行车的空地,突然一阵眩晕。正午艳阳高照的天空刹时一片黑暗,我全身无力,慢慢地蹲坐到地上,只觉得好冷,好冷。我的眼睛不由自主地流着泪,旁边的阿思惊慌地拉着我问:“你怎么啦?”“我好难受……”
阿思把我扶到一棵树下:“你坐在这里不要动,我去找老师!”我靠着大树,睡意如潮水般涌上大脑。正闭着眼睛,模糊中,我被谁背起来了?那个人的背很宽,有点汗,很暖。
我被带到校医室。那个人把我放下,转过身递给我一杯水。“喝了。你低血糖。”
又是何老师。我握着纸杯的手有点发抖。葡萄糖水甜甜的,一点点驱散我的不适。我差点以为自己要死了。
何老师,您又帮了我一次。
后来,训练的时候,何老师一圈又一圈地陪着我,给我打气。
“保持匀速,保持摆臂,对!”“不要停!停下来只会更辛苦!”“迈开你的腿!对!”……
我不知道他陪我跑过多少天,也不知道他陪我跑了多少圈。有一天傍晚,我问他:“为什么要陪我们跑?老师,其实您可以不陪我跑的,您真好。”
他抬起头看黑下来的天,推一推鼻梁上的眼镜,说:“当老师的,每个学生都是我的孩子。我知道这六十分对你们来说意味着什么。”
我看向他仰望的方向,夜空中一颗星星亮了。就像他第一天给我们上课时,蓝天白云下闪闪发光的模样。
其实,有时候我真的有想过放弃,特别是在跑道上疼得咧嘴的时候,我真的想就此停下脚步,不再向前。可是,我一想到每次训练时,我们跑了多少他就跑了多少甚至比我们跑得还多的何老师,我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放弃。整整六十分啊!
“虽然中考只考200米,但是人生不是百米冲刺,而是越野长跑,欲速则不达。你要懂得以不变应万变。孩子,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?”
“老师,谢谢。”
“不用谢我,应该谢你自己,老这么客气干嘛啊。”
可是,老师,您的关爱,学生除了说谢谢,除了继续努力,不知道用什么去报答。
我祈祷拥有一颗透明的心灵和会流泪的眼睛给我再去相信的勇气
我去看了医生,该打针的打针,该吃药的吃药。
距离体育中考还有两个月,我的骨膜康复了。咽炎的急性症状也消失了。
我回到特训小队,又可以在“加餐”时拖着轮胎撒欢了。何老师却在那时候时不时地请假,每次回来上课都满怀歉意:“孩子们,不好意思,昨天又没有来看你们训练……”
阿思总会起哄:“没事儿,老师请我们吃个雪糕就好了,大家说对不对?”“对!”“我要香芋味的!”“各种口味都来一份。”……何老师就被男生“架”进小卖部,不得不掏腰包买雪糕。他还边付钱边叮嘱体育委员:“运动过后不能马上吃冰的,你下节课下课再过来拿……”“知道啦,您放心。”
每当这时,他都会被笑话人老话多。我们的何老师啊,真的很善良。他看着嬉闹的学生,眼神就像父亲一样慈祥。
最后的两个月里,我的成绩不仅没有落下,还提高了不少。这得益于何老师一直以来给我科学定制的训练方案,和从未间断的支持和鼓励。
中考那天,上场前,他一遍遍提醒我们查看钉鞋下的钉子有没有换好,督促我们做热身。
“砰!”发令枪响起的那一刻,我感觉近一年积蓄的力量都从身体里迸出。到终点时,好像只是一瞬间,这200米,我从来没有跑得这么轻松。
签名确认的时候,我看着成绩单上的数字,欣喜若狂——32.3秒!这是我训练以来跑得最快的一次!我高兴得跳了起来:“阿思阿思,告诉我,我没有眼花?”“你没有眼花,你的选考项成绩,估计比2.02米还要远,200米你已经拿下93分了,加上跳远的120分,叠加之后的折算,恭喜你,满满的60分到手了。”
我跑去找何老师,他正在帮监考老师收器材。他抬起头看见我,没有说话。
“老师,我拿了六十分!”因为激动,我的声音居然颤抖了。
他微微一笑,没有说话。他身后的天很蓝,云很白,古铜色的肌肤在阳光下闪闪发光。
那天,我们班超过三分之二的人拿了满分。考完后大家兴高采烈地奔跑着庆祝,阿思带着一帮男生在足球场上疯喊:“把《篮球火》的台词走一遍!”
“球场上谁给我们支援?兄弟!球场上谁给我们勇气?兄弟!球场上谁给我们信心?兄弟!有了兄弟——绝对无敌!何老师!何老师!!何老师!!!……”
何老师被团团围住,我看见他眼镜片下的双眼,泛着泪光。
是等太阳升起还是意外先来临
六月的结束,我的初中时代也结束了。
回去拿毕业证那天,我从家里出来,意外地在小区遇见何老师。
“以后我们就是邻居啦!”这个帅气的邻居笑起来有点傻。
我们一起回校参加毕业典礼。大合照之后,阿思举着校服和马克笔四处要老师的签名。“何老师,我给你留了最好最显眼的位置,看我多好。”何老师用手弹她的脑门:“上了高中这疯脾气收一收,你这假小子!”阿思做个鬼脸跑开了。
“何老师我也要签名。”“何老师,来一个告别的拥抱!”……我站在远处看着被同学们簇拥的何老师,这个笑起来有点傻,却心地善良爱岗敬业的何老师,忽然很舍不得。
“喂,”阿思摇一摇我,“你居然不去要签名。拥抱一下,或者好好说声再见也好呀。最见不得你闷骚的样子。”我笑了:“没关系,他住我们小区,见面的机会很多呀。”
我只是觉得,离别时刻,要签名太伤感,拥抱太煽情,而说“再见”总会让我觉得后会无期。
但我没想到,我还没有说出那句“再见”,我的何老师,就真的与这个世界再也不见了。
高二那年的暑假,我因为要回学校补课,快开学的时候才回了一趟家。
那天中午,我从外地回到家,碰巧妈妈刚好做完菜,我去厨房帮她刷锅。
“何老师去世了。”妈妈轻轻地说。
我浑身一颤:“什么时候?”
“上个月。那天晚上,我做了点心想要送点过去,打了电话,你师母告诉我他们一家回了河南老家,说是何老师快不行了,肝癌,去年医生说到了晚期……”
我的泪水落到锅里,捏着钢丝球的手不住地发抖。
回忆被悲伤打得支离破碎。记忆里的音容笑貌浮出脑海,可在鲜活的世界里再也打捞不起来。
这么想来,我训练的时候他已经生病了。可是,我什么都不知道。
他还陪着我们一圈圈地跑。我什么都不知道……
曾与我同行消失在风里的身影如今在哪里
那天晚上,我爬到楼顶,仰望着漆黑的夜空,泪流满面。
那个蓝天白云下闪闪发光的何老师,那个夜晚遥望星空的何老师,那个教我练习给我鼓励给我勇气的何老师,那个陪我训练陪我成长的何老师,那个就像爸爸一样、笑起来样子傻傻的何老师……
“再见……”
小时候听说人死后会变成星星,何老师,这夜空里哪一颗是您?
您在我的生命中停留过一阵子,而我要想念一辈子。
我永远都不会忘记,那颗曾指引我方向的星星。
四年后的某天,我去寻找实习单位,带着个人简历去面试。交谈到最后,HR问起我的爱好:“你喜欢跑步?”“是的。跑起来那一刻感觉心会飞起来。”“那请你说说对‘飞翔’一词的理解吧。”
我脱口而出:“‘飞翔’就是恐高的鸟张开翅膀。”
“听着很耳熟,出自哪部电影呢?”
“抱歉,我忘了。”
“你三天后过来接受新员工培训吧。”
走出大门那一刻,我感觉心要飞起来了。
那天晚上,平时顶多跑个二十分钟的我一口气跑了四十分钟,直至全身酸痛。我站在陌生的城市街口,仰望着天上的星星,仿佛又看见了阳光下何老师闪闪发光的模样。
现在,不管多忙,我仍然坚持每周三次的跑步。我跑得并不快,最近一次半小时只能跑五公里。
从前我也是一个讨厌跑步的人。我喜欢上跑步,是因为一件事,和一个人。
这件事就是体育中考,这个人就是我的教练何老师。
-End-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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